记山海|饕餮
山海经衍生短篇系列【记山海】
第四则:饕餮
君生我未生 我生君不老
这冬日像是没完没了,檐上一大坨落雪啪叽一下砸到墙角一个小男孩身上,“哎呀!”这雪来得猝不及防,他没注意,整个身子都被雪埋了进去。
他使劲动了动他的小手,使了浑身解数才爬出来。
“妈的,这还要不要我活啦!” 他仰天长啸一声,但小孩子的奶音只显得他可怜兮兮,没半点气势。
他话音刚落,天空上突然响起一声旱雷,吓得他立马噤声。
“可把你厉害死了……” 他低头小声嘟囔一句。
他被父王赶下凡来,要让他改改身上的毛病,可既然是毛病,那是天生带来的,那是轻易改得了的?
说着他的肚子就发出了极为夸张的咕噜声,这死毛病又犯了,他简直是饿得出现幻觉,这能吃难道是他的错吗?虽然他曾经仅凭一个人就差点把天上吃穷了。
他越想越气,越想越委屈,看着自己如今一副幼童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出来。这都是什么事儿啊!
这雪也忒大了些,沿街叫卖的铺子都消失得一干二净,连个偷的地方都没有!他双手扶着墙艰难地在雪地里挪着步子。
突然,他的鼻子闻到了一股食物的香味,这香味就是漫天大雪也掩藏不住,救命的来了!他沿着气味一路寻过去,靠得越近,这香味就越浓烈,似是冒着热气,馋得他口水都顺着嘴角流下来。
他找到了那处人家,简单的房舍,一看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人家,里面传出来的香气却是他吃过的所有珍馐美味都比不上的。
他偷偷摸摸凑到门缝里看了看,看到一口冒着白气的大铁锅,一个妇人正给铁锅盖上盖子。
从门缝里看得太久,他看得眼睛疼,那口大锅里估计就藏着无上的美味,正在他考虑如何进去时,他的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。
“谁啊……妈呀!” 他一转头就被一张怼近的女孩的脸吓了一跳,一屁股跌坐在地。
那女孩睁着亮亮的眼睛看着他,穿着暗粉色的小袄子,袄子看得出来有些旧了,但还算干净,头上扎着两个小揪揪,用红绳子系着,胸前挂着一个铜铃铛。
她脸上还挂着冻出来的鼻涕泡,脸颊被冻得红红的,在他看来傻得冒泡。
“你在这里干……” 那女孩还没说完,就听见门内传来一声妇人的呼喊:“谁啊?”
他暗叫不好,瞪了那女孩一眼,抓着她的衣领子一起躲入一旁的草棚。
吱呀一声,门被打开了,那妇人走出来张望了两眼,小女孩转头去看,他忙把她拉回来,竖起一根手指在嘴边,警告她不要出声。
小女孩看着他恶狠狠的眼神,懵懵地点了点头。
等那妇人把门关上,他才终于松了口气,他看着小女孩,语气不善道:“你要害死我啊!”
“没有呀,我……我……” 他看她半天我不出个屁来,正要走,忽然又听见了一声巨大的咕噜声,发现不是从自己的肚子里传来的,他转头一看,那小女孩手里握着两根儿大葱,脸上的憨样真是连他也看不下去了,他认命地摇摇头,故意冷声道:“野丫头,肚子饿?”
女孩点点头,忽然又摇摇头,认认真真奶声奶气地说:“我不叫野丫头,我有名字的。”
“本大爷说你是野丫头你就是!” 他摆出一副土霸王的样子,“想吃东西就跟上我,别添乱知道不?”
他带着她猫在墙角,扒拉着墙角的雪堆,小女孩不知他在干什么,把两根大葱兜在怀里,也蹲下跟着他一起挖,直到一双小手被雪冻得通红,他看到她的手,有些看不过眼,一把把她推开:“一边儿待着去!”
小女孩看他哼哧哼哧地挖着雪,突然想起自己要问什么:“你是谁啊,为什么在这里?”
他干着手上的活儿,随口道:“饕餮,找吃的,天经地义。”
“陶……陶铁?” 饕餮这两个字对她来说太复杂了,她脑子里与之相近的就只有陶铁二字。
他听她这么叫,觉得有点儿不对,但一时也说不上来,就应付地嗯了一声。
“哦。” 她呆呆地道。
她看他灵活地在墙角左看看右探探,像只小野猪一般在雪里拱来拱去,想了想又开口道:“我叫姜铃,娘叫我小铃,你也可以这么叫我。”
她见他没反应,迟疑了一会儿,鼓足勇气道:“那……我就叫你小铁吧?”
“哦,小铁……” 他跟着念了一声,突然意识到了什么,猛一扭头,一脸的不可置信,“小铁!?”
小铃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,,紧张起来话更说不清楚:“那……那……铁子?”
他保持着蹲姿,整个人都呆滞了,他龙王之子的尊严从没经受过这般挑战。
小铃看到他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,冷嗖嗖的,明明是肉嘟嘟的脸,却露出小狼吃人般的神情,她再搞不清楚也知道他不喜欢自己这么叫了。
她皱着眉头,好好地想了想,最后坚定地开口:“我叫你陶子吧,桃子很好吃的!”
她看看他的脸色,不知道他满不满意。
他实在是无言以对,叹口气,随便她了。
“找到了!” 他站了起来,插着腰长舒一口气。
“什么?” 小铃探过来看,就见墙角边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狗洞,之前被雪所掩盖住了。
“走!大爷带你吃好的!” 话一落,他就立刻灵活地钻进了狗洞里。
小女孩觉得好玩,也随着他爬进了狗洞。
“嘘!小声点儿!” 他皱着脸对她说道。他探头出去看看,那妇人不在,他转头压着声音对她说:“你呆在这别动,听到没!”
小女孩呆呆地把头点的跟小鸡仔一样。
他猫着腰迅捷地从角落溜到大锅底下,锅里传来的香味冲得他脑子直发晕,他左右看看,马上站起身想打开盖子,奈何身高它不允许啊,他急得要死,突然瞥到另一间屋子里有一把小凳子,应该也是给这家的小孩子坐的,他心下一喜,偷偷把凳子搬过来,小心翼翼地踩上凳子够到锅盖,一打开,他就看到锅里躺着一个个圆圆胖胖的小糖饼,眼睛都给看直了,他来不及顾虑会不会烫到手,直接用手抓了几个用衣服兜着,吹了吹发烫的指尖,匆匆忙忙地跑回来。
“来,拿一个!” 他大口吹了吹饼,拿起一个给小女孩。
小女孩看到糖饼,愣了一下,“这……”
“死丫头别啰嗦,叫你拿着就拿着!”
这时一个妇人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:“小铃?”
糟了!他心里哀叹一声,被发现了,但接下来的事更是让他怎么也没想到。
“娘。” 旁边的小女孩叫到。
娘……娘?他一脸震惊地看着小女孩,一副见了鬼的表情。
“这是……谁啊?你认识?” 妇人问道。
“他是我朋友,他叫陶子。” 他一惊,他本以为她会说出实情的。
她揉揉自己的肚子,有些撒娇地道:“娘……我饿了。”
那妇人笑着拍拍她的脸蛋:“葱买到了吗?” 小女孩连忙把手里捏了许久的葱递了过去,那妇人看到他们手中的糖饼,惊呼一声,连忙拿了过来:“哎呀,这些还没蒸好呢,吃了会拉肚子的!” 她把饼重新放到锅里,牵着两个小孩子温柔地道:“来,做到桌子上来,别急啊,马上就能吃了。”
等他们做到桌子上,饕餮盯了小女孩一会儿,语气不好地问道:“你为什么不说这是你家?”
“你不是叫我别出声吗?”
“……” 他头有点痛,“那你为什么还跟着我找狗洞?”
“你不是叫我跟着你吗?”
“……”
他彻底无语了,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:“那你为什么不揭发我偷东西?”
小女孩软软地笑:“我肚子饿,你就说要带我找吃的,刚刚你还给我饼呢。”
她这副笑嘻嘻的样子在他看来傻透了,她接着说道:“对我好的人除了我娘就是你了,你是个好人。”
这副真挚的表情就是他也忍不下心泼冷水了,她是不是这辈子没见过几个好人啊,居然说自己是好人?但他转念一想也对,她才四五岁,能有什么人生经历,而且看这家里也着实寒碜。
他在小铃家里被好好招待了一番,小铃她娘看着他惊人的食量,眼珠子都快瞪掉了,叹道:“这孩子,几天没吃饭了,哎哎哎别着急,我家别的没有,就是能烙几个饼,慢慢吃啊。” 边说还连连摇头,不知这孩子身世是如何凄惨。
终于他吃饱了,心满意足地一抹嘴,道:“这饼的手艺,本大爷认了!”
小女孩听不大懂,但看他的表情应该是在夸赞,于是她得意地道:“那当然,我娘做的饼天下第一,我以后也要做出娘那样好吃的饼!”
“就你?” 他挑挑眉毛,语气里满是怀疑。
“嗯!” 小铃信誓旦旦的样子把他逗笑了。
“行啊,你要是做得出来,就到街上去开个铺子,我天天来!”
“好啊,哈哈哈……”小女孩高兴坏了,笑得一脸傻样儿。
她无意间看到陶子嘴角下有颗很小的痣,不仔细根本看不到,娘说长在那里的痣是贪吃痣,怪不得,她觉得娘说的果然有道理。
男孩儿趁着妇人拿着盘子进了后厨,他手中变出几枚钱币,放在了桌上。
小铃忙说:“不,不收钱的!”
“收着吧,” 他跳下凳子,“这顿不是我偷来的,当然要给钱了。”
“那……那你有钱为什么还要去偷啊?”
“死丫头,这就不知道了吧?” 他眯着眼睛,眼神里都透着一肚子的坏主意,“这寻常的,哪有偷来的好吃啊,这就跟媳妇儿一样,这叫妻不如妾,妾不如……”
看到小铃越听越懵,他连忙住了嘴,真是罪过,他跟一小女孩说这干嘛呀。
临要走了,小女孩问:“你几岁呀?” 为什么老叫她野丫头,他明明看着和她差不多啊。
他顿了顿,不知道怎么说,最后眉头一皱眼一横,丢下一句:“反正比你大!”
小铃长到这么大,陶子是她唯一的朋友,他爹死得早,街上总有长舌妇爱传她娘的风言风语,街上的小孩子都不乐意跟她玩儿,只有陶子不拿那种眼神看她,这两三年来她一无聊了就坐在门口,等陶子来找她玩。
“野丫头!” 头顶突然传来一声喊。
她一骨碌坐起来,抬头一看,陶子正趴在墙头上对她眨眼睛。
“出来!本大爷带你去吃好吃的!”
他带着她溜到大街小巷里,在王家烧饼铺里偷了半张饼,又去李大娘那里蹭了半碗馄饨,她努力地跑才能堪堪跟上他,就这样他还嫌她太笨。
她小心地一点一点吃着他偷来的糕点,吃了一小半,就把另一半包起来揣在兜里。
“你矜持啥呀?吃啊!” 他不满地盯着她。
她还听不懂矜持是什么意思,但她看出来他有点生气了,她拽着衣角,犹犹豫豫地开口:“我想,我想留一点给我娘。”
“你们家……缺粮食?” 他皱眉道。
“不是,是我娘身体不舒服,她要是能吃点好的可能就好起来了。”
“你想得美,生病了当然要吃药!吃糕点能好才见鬼了。”
“那,那怎么办呀?” 说着她一撇嘴就要哭起来。
他一看她要哭,忙急急地说:“唉算了算了,走,我有办法。”
小铃抽抽鼻子:“啊……你要去偷药啊……药铺子里的人都很凶的。”
“不是,不去那儿,去东山,你跟紧我,别走丢了。” 说着他就拽上她的手,不料她急忙把手抽了出来,她小脸红扑扑的,小声道:“娘说了,不能跟男子牵手,就……就……”
他无语地道:“就什么?”
“就……就不好!” 她硬憋了一句。
他白眼快翻上天了:“那你走丢了怎么办?”
他瞄到她头上的红头绳,灵机一动,靠近她,从她的头绳上扯出一根红线来。
“你干什么啊?” 她不解。
他把红绳的一端绑到了自己手上,另一端让她自己绑在腕子上,他拉了拉手腕,确认还算结实。
“这下可以了,跟紧我,东山我熟。”
话一说完,他就带着她往城外走去,这座镇子离东山很近,东山上有一种果实,有治愈病痛的奇效,不过山中有结界,凡人找不到这种果实。
他一路带着她爬到山的深处,山路很是崎岖,但他好像是认得路,抄着近道就找到了果树。
“等着!” 他解开腕上的线,三两下跳上树稍,伸长手一捞,满满的果实就到手了。
他跳下树,把红红的果实全倒进她的衣兜里。
“回去给你娘吃,你娘病就好了。”
她呆呆地看着,突然鼻子一酸:“陶子,你润整胡(你人真好)呜哇哇哇哇……” 说着突然就大哭起来。
结果山中精怪看到的,就是一个小男孩黑着脸走在前面,后面跟着个放声大哭的小女孩,两个人的手间,牵着一条红线。
小孩子总是一年一个样,随着一年年长大,小铃发现了,陶子好像永远也不会变,从一开始他高她半个头,到现在自己高他一个头,他从来都没有长大。
“陶子,你……” 小铃看着他欲言又止。
饕餮看着已经比自己高出不少的女孩儿,他知道早该瞒不住了,自己在凡间有束缚,一直都是个小孩的模样,也就是自己想多待待,看来果然是不应该的。
但还没等他开口,小铃就一脸郑重地道:“我知道,神仙的事不能随便说的!你放心,我一定帮你保守秘密!” 她知道陶子很有本事,他肯定不是寻常人。
看着她信誓旦旦的样子,他张了张嘴,还是把话給憋了回去。
他在人世间待了这许久,唯一有交集的只有野丫头一个,他看到她一天天从流着鼻涕对他言听计从的小屁孩儿,到瘦瘦小小的少女,再变成一个天天不知轻重拍他头的大姑娘。
这天她一脸兴奋地找到他,硬把他拽到了街上。
“这是哪啊?” 他睁着圆圆的眼睛,看着远处一片灯火璀璨人潮涌动。
“灯会啊!” 小铃语气里都透着兴奋。
他撇撇嘴,有些不情愿:“灯会是什么?” 语气中满是犹疑。
小铃的个头已经比他高出许多,她看他嘟着嘴,一副小孩子闹脾气的样子,好笑地伸出手,一爪子就朝他圆圆的头上招呼过去。
“啊!死丫头,你干什么!” 他这一吼中气十足,引得旁边的人频频侧目,都奇怪一个小孩子怎么这样对大人说话。
小铃毫不在意,只对他挤挤眼睛,道:“那是世间好去处。”
见他还是不动,她扯下头上红绳,一头系在他胖胖的短手上,另一头系在自己的手腕上。她站起身来,自信地道:“保证你喜欢,那里好吃的可多了!不想去尝尝?”
她一身藕粉色的罗裙,不算新却很干净,在灯火下,她的发丝也染上了些金色,她动了动手腕,拉着他跟她一起走:“别走丢啦,这人间,我熟。”
小男孩看着走在自己前面的女子,突然发现,这个野丫头,好像长得好看了。
夜晚的灯会热闹非凡,一条长街全被花灯点亮,交相映照,像是人间银河。街上堆着数不清的小摊店铺,叫卖吆喝声不绝于耳。
人实在是太多了,他们简直像是被人潮推着走,要不是手上的红绳,怕是真会走散。小铃时不时就动动手腕确定他还好好跟在自己后面,偶尔她拉不动人就知道他是在小吃铺子上看直了眼,她便只好回去给他买上一份。
灯会街对于小陶来说更像是小吃街,不一会他就在美食中乐得没边儿了。
“小陶?” 小铃看了一会儿花灯,突然转头叫他。
“唔……” 小男孩嘴里包着满满的吃食,含糊应了声。
“我啊……要开糖饼铺子了,我已经选好了地方,南二街拐角那儿。”
闻言,男孩疑惑抬头,擦了擦嘴角的饼屑,问:“为什么在那儿开?” 那里并不繁华,甚至可以说有些偏远。
“哈哈……” 她一笑,瞥他一眼,“因为那里有很多吃不饱饭的孩子,特别可怜,就像某人一样,需要本姑娘救济呀!”
他听完马上眼一瞪,也不吃了,气得头发都快炸起来:“嚯,真长本事了,有种再说一遍!”
他冲过去就要扑她,她一闪身躲过去,结果她动作太大,手上的绳子把他拉得一趔趄,差点摔地上来个狗啃屎,她笑得快背过气去,直笑得男孩儿的小脸越来越黑,她好不容易忍住了,轻轻咳了咳,一本正经地过去拍拍他的小衣服,“没摔着吧,疼不疼啊?” 说着说着,她又忍不住要笑出来。
他握着小拳头,狠狠开口:“死丫头,你哄小孩儿呢!”
“啊?” 她故作无辜,“没有啊,我知道您老人家年纪可大了!”
“你……” 他气得说不出话来,这丫头长大之后就转性了,还欺负上他了,明明小时候那么傻的,难道这就是报应?
他们这一路笑笑闹闹地把灯会逛了个遍,一路上收获颇丰,他手上拿着两串糖葫芦,一盒桂花酥,一包糯米鸡,小铃的手上还帮他拎着两包糖炒栗子,两个吹糖人,一盒核桃酥。
他们在街上逛得累了,找到一处坐下歇歇。
姜铃用油纸把东西包好,看看在认真啃糖葫芦的小男孩,想了想,终于开口道:“陶子,我要成亲了。”
“哦。” 他聚精会神地啃着糖葫芦,突然,感觉好像刚刚听到的话不太对,成亲?野丫头要成亲了?
“啊?” 他反应过来,一脸震惊地看向她。
她坐在一旁,眼睛望着前方,并没有看他,像是有些茫然。
“不是……” 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,支支吾吾半天,憋出一句,“你跟谁成亲啊?不是……你还是个小丫头片子,成什么亲啊?”
她还是坐在那,眼睛看着前方,听到他的话,低下头笑了笑:“陶子,我啊,已经是个老姑娘了。”
他突然就噎住了。她今年已满二十,早过了待嫁的年华。
他本该很清楚的,她长大了,终有一天她的生命里会出现别人,她会嫁人,会生子,会有自己的生活,过自己的日子。
“那人是住我家隔壁的刘哥,娘去世之后的这些年他一直对我家很照顾,这铺子的事情,他也帮了不少忙,我明白他的心意,他对我也确实挺好的,这么些年,到了年纪也一直没娶别人。” 她转头看他,“你觉得他如何?”
他看她说了这么一通,早已脑子混沌,怔怔地开口:“为什么问我?”
像是没有料到他这么说,她一愣:“哦……对啊。”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。
回家时,她笑着对他挥挥手,喊道:“小陶,以后常来我铺子啊,我做糖饼给你吃!南二街,记住了啊!”
“知道了死丫头!” 他不耐烦地喊了一声。提着大包小包的吃食屁颠屁颠地走了。
等姜铃走了,他才偷偷回过头来,看着她的背影,看了一会儿又气呼呼地想,你就等我把你给吃穷吧!
他看看手上沉甸甸的东西,那丫头今天带他来逛灯会肯定花了不少钱。
他不是傻子,平时她连件新衣服都舍不得买,身上穿的都是改过的旧衣或者邻居家不要的。
他看着那藕粉色衣裙消失在在街角,埋头想了想,回头走了。
她成亲那天,他并没有来,婚宴很朴素,没有敲锣打鼓,就只是摆了两桌宴席,请街坊四邻来吃个酒。
她没有什么首饰,也没有帮她梳洗打扮的丫头,就在她正准备拿出她昨晚刚补好的,那件稍微体面些的衣服时,却发现箱子里原来的那件不见了,箱子底下,躺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,盒子的表面被红色的纸规整地包裹着。
她疑惑地拿起那个盒子,一打开,她就惊地睁大了眼睛,那是一件崭新的火红的嫁衣。
光滑的面料边上掐着发光的金线,长长的裙摆上点缀着几朵牡丹花的纹样,款式明丽大方,并不过分华丽,但那已经是她穿过的最好的一件衣服了。
当她出现在众人面前时,众人一时都安静了下来。
“小铃打扮起来可真水灵啊!” 隔壁的张婆婆笑弯了眼,众人都连连称是,一时间热闹非凡,新郎官激动地过来扶住她,眼中满满的惊艳。
人们都说,他们是一对神仙眷侣。
只有她知道,她认识的人都送不起这么贵重的礼物,虽然陶子今天没来,但她知道这件裙子一定是他送的。
她的衣裳总是旧的,所以她总是尽力洗得干净些,她收到的唯一一件新衣服,是成亲前夜,他送的嫁衣。
那红色盒子背面写了什么字,一看就是握笔的手太小了,抓不太稳,字都是歪歪扭扭的。
那里用金色的墨写了两个小字,平安。
愿你喜乐顺遂,一世平安。
她的糖饼铺子红红火火地开了起来,她丈夫打馅儿,她做饼,因为味道好,不久便远近闻名。有些人不辞辛苦慕名前来只为了吃到一张糖饼,还有很多那里的小孩子,每天都聚在铺子前面领免费的糖饼。
饕餮也常去,他总是能抢到前面的席位,因为小铃总是会为他预留着位子。他的食量还是很大,那疯狂的吃相总是能惊掉旁边人的下巴,野丫头果真没有食言,她的饼比她娘的还好。 她每次都一下子端出十几张饼给他,自己则坐在椅子上看着他吃。
每张糖饼一出锅,那热腾腾的香气就令人食指大动,面衣酥软,糖馅儿清甜不腻,每张可爱的饼上都写着淡红色的平安二字。
这饼好吃且寓意吉祥,生意一直很红火。
日子久了,有些常来的食客就发现不对劲来,一日,一位大婶疑惑地说:“小玲啊,这孩子吃得这么多,怎么就是不长个儿啊,这都有两年多了吧,怎么还是这么个个头儿?”
男孩正吃着,闻言一顿,这话说得没错,他以往不常与人来往,也没人注意他,这下子确实有必要遮掩一下,免得被人发现。
接下来的日子,铺子里就来了个戴面具的男孩儿,他头上戴了个红红绿绿的狰狞面具,一屁股坐上了凳子,姜玲一惊,盯着他看了好几眼,迟疑地道:“你是?”
“快!给本大爷拿吃的来!”
他一开口她就知道是谁了,摇头笑了一声,在他头上拍了一巴掌,转头拿饼去了。
小男孩连忙扶稳被拍歪的面具,小声嘟囔了一句:“死丫头……”
等饼来了,他把面具往脸上推了推,露出嘴巴和那颗小小的贪吃痣,开始狼吞虎咽起来,姜铃还是在一旁笑着看他吃。
慢慢的,她的孩子出生了,她的孩子长大了,那铺子的生意还是那么好,已经成了南二街的老字号。
饕餮也老是换着面具去她的铺子蹭吃的,这一次,他做到凳子上,桌上却只端来了一碟糖饼,他等了一会儿却也不见她有继续的动作,他清了清嗓子,出声提醒,但她还是没有反应。
奇了怪了,他摘下面具,露出一双圆圆的眼睛,对着她眯了眯,小声地道:“野丫头!”
她转头对上他的眼睛,看了一会儿,突然反应过来:“陶子!”
她立马转身去拿饼,给他备的饼她一直是放在另一个架子上的。
她把吃食端到他面前,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,道:“不好意思啊,最近事情多,有点忙,而且要饼吃的孩子太多了,我老是记性不好。”
结果她的记性就再没好起来。
她忘的事情越来越多,每日就只记得做饼了,过几年,老刘走了,她的孩子开始帮着她一起打理铺子。
清晨,天才蒙蒙亮,姜铃一个人在后厨里揉面,陶子乘机去见她,她的鬓角已有些斑白了,还是围着那个旧旧的围裙,她专专心心地揉面,看到面前突然出现一个小男孩,她微笑着道:“孩子,别急,饼马上就好啦。”
她的声音有些苍老,但依然很温暖,像她做的暖呼呼的糖饼,她的身材也不再纤细,变得有些佝偻了起来。
他的嗓子有些发不出声音来,半天,他抬起眼,看着她的侧脸:“死丫头,我是陶铁啊。”
她继续揉着面,并未转头,应着说:“哦……陶铁……嗯。”
他看她的样子,他知道她没想起来。
他不死心地继续说:“我……我带你偷过你娘的饼,我们……我们一起去过东山摘果子,是我带你去的,还……还有,你带我逛过灯会,还买了好多好吃的,那里可热闹了,你还说过只要我来就给我做东西吃的,你……你都记得吗,你和陶子啊……”
他直直地看着她,盼望她有些回应,她揉着揉着,突然说:“啊,小陶啊,哈哈他吃的可多了,每回我都要多做好多饼给他吃,不然他可吃不够……”
说罢,她继续着手中的活,不再看他。
她还记得做饼给他,却认不出他了。
他站在那儿良久,最后自言自语地道:“嗯,我会来吃的,天天都来。”
这一次他去了铺子,照样摘下面具露出眼睛来,之前很多次姜铃都没认出他来,但他每次都还是想要试一试。
结果出乎他所料的是,她开心地喊了一声:“陶子!” 接着立马端出了好多碟饼给他,他高兴坏了,她认出他来了!他两手拿着饼一张一张不停地吃,她还是跟以前一样坐到椅子上笑着看他吃,眼神很温柔,笑得眼尾浮出了些皱纹。
“姜婆婆,他是谁呀,吃那么多?” 旁边的小孩儿好奇地打量他,姜铃笑着道:“你们别学他,有他这一个贪吃鬼就够我受的了,我这小铺子都快被你们吃垮啦!”
陶子瞥一眼这些小孩儿,不屑地哼了一声,能吃也是本事,他们根本没这天赋。
就在他吃得正起劲的时候,姜铃突然从椅子上下来,走到他跟前,看了看,缓缓地温柔地问道:“你……是谁呀?”
他拿饼的手突然一顿,他敛下双眼,接着一张一张地吃着饼,并不停歇,也不回答她的问题,只是吃着吃着眼睛就有些涩,他眨眨眼,把饼往自己的嘴里塞,本来美味的糖饼,此时吃起来,竟没有了味道。
吃完了,他用袖子一抹嘴,跳下凳子,转身要走,一个小姑娘追出来:“喂!你……你还没给钱呢!”
“小铃可从没叫我给钱。” 他看看追出来的小女孩,长的跟野丫头小时候有几分相似,是她的孙女吧。
“你叫什么?” 他问。
“啊?我……我叫平安。”
平安,他微微垂下眼,小女娃连这憨傻的样子都像极了她。
他从怀中掏出一锭金子,扔给小女孩:“照顾好小铃。”
说完他就走了,小女孩接着金子,觉得他真是个怪人,给这么多钱,竟然还直呼祖母的名字。
他走了几步,最后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。
姜铃又坐回了椅子上,手上拿着一根红线,静静地看着。
他收回眼神,没有再回头。
他的野丫头,把他忘了。
龙王得知了个不得了的消息,他的儿子饕餮这几日竟然绝食了起来。这个消息可把他惊得不小。
但其实他并没有绝食,只是自那日后他没心情吃东西,面前再多珍馐美味,他看着都没了兴趣。
按说老龙王该达到了目的才是,可他就是觉得这小子反常,不对劲。
老龙王头疼了,他能吃时他头疼,这会儿不吃了,结果更让他头疼。
这天饕餮看到父王派人送来了吃食,他动了几筷便也没了胃口,一个人撑着头出神,突然,不知怎么的,他手心传来一股刺痛,总有种不好的预感。
龙宫里的人看到他突然丢了筷子猛地站起来,他面色有些惊慌,“野丫头!”他大喊了一声,瞬间冲出了龙宫。
他匆匆赶到南二街,还没靠近,就看到那铺子的门紧闭,旁边围了很多人,但没有一个是食客,铺子上挂着白色的挽联,雪白的纸片纷纷扬扬洒满了地,很多小孩儿都围在那里,哭着叫姜婆婆,他们的姜婆婆走了,终年八十四岁。
他远远的望着,脚步似有千斤重,他无法前进一步。
“怎么没等我,再见你一面。” 他喃喃说着。
见一面,再见一面就好,突然,他抬起眼,像是想到了什么,一瞬间消失在街角。
黄泉,是每个死去的人都要去的地方,每个人都要走的同一条路。
这条路很长,很多人都在路上慢慢走着,路旁有条长长的河,水流并不湍急,却绵绵不绝,岸边开着红色的花,很漂亮,像那件嫁衣上绘的牡丹一样。
一个老人,慢慢地在这条路上走着,走着走着,似是有些累了,她坐在石头上歇脚,眼神有些茫然地看着前方。
“又迷路了?”
一个清润的男声在身边响起,她缓缓转头,看到面前立了一个少年,穿着浅青色的衣衫,眉眼清俊,身姿潇洒。
她点了点头,男子弯下身拿起她手中的红线,一边绑在她腕上,一边绑上自己的,他笑了笑,举起绑了红线的手,道:“我带着你走,忘川路,我熟。”
她抬头时,看见了他的嘴角下有一颗小小的贪吃痣。
他慢慢地走,她一步步地跟。
忘川边的小妖怪们看到的,是一个龙宫的皇子牵着一个老人在忘川岸边走着,他年轻,她苍老,两个人的手间,牵着一条红线。
他在黄泉界没有束缚,他显露出他本来的模样。岸边火红的花朵,把河水都染红了,河里像是染出了一片绚烂夕阳,粼粼的光比那天的灯会还要闪耀。他们的影子就长长地拖在了地上。
比起东山时,他们的模样有些变了,一个不再是生着气的男孩儿,一个不再是哭鼻子的姑娘。
小妖们看着这一幕,谁也不敢靠近,全都藏了起来,安安静静的。
他和她都没有说话,这一路走过忘川,把这一生都看了一遍。
最后,他停住了,她也跟着他停住脚步。前面他就无法再送她了,门内就是转世轮回,那一步,她要自己走。
她向前走了几步,腕上的红线拉住了她,像是替谁做着最后的挽留。
她转头,看到他的手也被拉得抬起了些,她轻轻地解下红线,他也任她解开。
她把解下来的红线放到他的手里,等她缓缓走到门口,他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声:“野丫头……”
她在门口顿住了脚步,停了一会儿,她转头来对他笑了,突然,她的皱纹,她的白发,她微微佝偻的身子像是一瞬间不见了,她又变回了那个小女孩,眼睛亮晶晶的,笑容有点傻傻的。
她眼前的少年在她眼中也还是那个长不大的男孩儿,骂她,笑她,照顾她的男孩儿。
“陶子,” 她道,声音像幼时一样软软甜甜的,“下次见你,我还给你做糖饼吃。”
在最后一刻,她认出他来了。
说罢,她便迈了过去,她的身影,她的笑容,都在门后一齐消失无踪。
忘川间,也没了她的痕迹。
其实她没有迷路,她在等他,一如在人间那样。
小陶,我等了你的,只是我等不了了。
你别怪我,我没有办法了。
他呆呆站在那里,双手中拿着一根红线。
那根红线,她留给了他,此生,来世,你和我,都别再迷路了。
他的眼泪越流越凶,无法停止,最后在忘川边,如孩童一般大哭起来。
他和他的野丫头啊,最终还是走到了头。
那些妖怪不知他为何大哭,只知他心中悲痛,泪落在地上,整个忘川边的花都开了。
大好的颜色。
他的故事,比起那只倒霉的凤凰,比起那个短命的狐狸,算是温存了。
他陪了她一生一世,他看她到来,又送她离去。
一直一直,陪她到老。
他们去了许多好去处,去了山林,去了人间,后来啊,又去了黄泉。
他的存在,像是她平凡人生中独属于她的梦。
一个长长的梦。
从青丝到花白,孩童到少女,芳华到迟暮。
无一处不是好的。
所以她做的饼是那样甜。
怎么尝,都是她心里的味道。
可惜人间留不住,流年把人抛。
君生我未生,
我生君来早。
恨不许来世,
日日同君老。
记山海·第四则
作者的话:
饕餮本是凶兽
他也许有一天也会变得温和
为了一个平平凡凡的小女孩
为了天底下最甜的糖饼
愿她一世平安
愿她喜乐顺遂
—— 明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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