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山海|九尾狐
【不似爱情,胜于爱情,她终于住进那个“心若磐石,风雨不动”的他的心里】
山海经衍生短篇系列 【记山海】
第三则: 九尾
青丘之国,其山有狐,九尾。
太平则出而为瑞。
谷中闲静,不染波澜。
诩一日置一残局于云梦山,归来时见一女子摆弄棋盘。
她赤足倚于青石上,鬓间一只桃花簪,手持白子,见诩归来,抬眉凝视。
诩:“何人。”
女子:“残局可是先生所布?”
诩:“姑娘能解?”
女子:“先生可愿与我对弈?”
诩:“我从未与女子下棋。”
她慢拢青丝,歪着头:“你......可是看不起女子?”
他走近,与她相对:“并无此意。”
“那好。” 她抬起手,执白子于指尖把玩,“我愿与先生论一场输赢。”
“为何。” 只论输赢,着实无趣。
“赌一物。”
“何物。”
那女子笑了,山河黯然,花木失色,她落下一子,语气里是独有的自信,像是在说世所罕见的珍贵之物。
“一尾,肥美的鲈鱼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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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那日起,那女子便常常造访谷中,每日她走,他便留一残局,她有兴致,便连着来,赌明日天阴天晴,有时则数月也不见踪影。
他的残局,世上能破者不多,她算一个。
她踪影不定,他对她知之甚少,只在一次对弈中,她道:“复姓公孙,单名一个绮。”
百无禁忌,无双绮丽。
果真不假。
“先生呢?”
“我字诩。”
“先生生性狡诈,我和盘托出,你却仅拿字与我交换。” 嘴里如此说,面上却无愠色,抬手落下一字。
“好棋。” 只这一手,白子立时抓住阵眼,势不可挡。
公孙绮看他不紧不慢,下子沉稳,应对冷静,她拿手撑着下巴,对他眯了眯眼睛:“与人对弈,先生能算到几步?”
诩:“看与何人。”
绮:“何解?”
诩:“若与常人,三子知输赢,若与士,五子知韬略,若与王侯弈,七子知国运。”
她所问在棋局之中,他所答却在棋局之外。
没错,他果真是那个算尽天机的人。
她转转眼睛,眼中是天成的灵气,却魅人心魂。
绮:“与我呢?”
诩看着她,对视一瞬,道:“姑娘心中无念,在下算不出来。” 她身无凡心,生于天地,道心天成。
无妄念,无机可算。
之前与她对弈,输赢也常超出他所料。
她一笑: “先生若真算不出来,还能处处逢凶化吉?不过是想显示你聪明。”
“这一局若我算得出,算不算我赢?” 她拿起一字,随手落下。
“这一局,是死局。”
棋盘中黑白胶着,两相制约,陷入困局,果真死局。
诩:“纵横之术,姑娘可谓炉火纯青。”
绮笑着摇摇头,水红的衣袖一拂,棋盘消散,面前出现了一个青石案,一个莹白的酒壶, 两只酒樽:“先生智谋远超凡人,先生没算出来,非我心中无念,是先生思虑过深了。”
她把酒倒满了酒樽,手指纤纤在青石案上轻轻一敲: “我呀,当时不过在想,您身旁这株海棠当在子时盛开。”
随着她的指尖落在案上,她背后的花树骤然开出花来,满树芳菲,与月争辉。
诩看着花,看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心思,拿起酒樽一饮而尽,道:“在下输了,这次姑娘想赌何物。”
“先生的梦。”
诩一瞬不言,只看着她。
绮:“天下时局动乱,以先生之能若肯入世,封侯拜相信手拈来, 为何却不出山?”
“入世则不能观世,观深渊,不必下深渊。”
绮闻言点头,接着道:“先生不慕名利,实则有更大的图谋。先生之乐,在于博弈,你是要站在这绝顶,以天下为棋局?”
诩听着她的话,无奈一笑,这几日与她下棋,竟让她算出了自己。
“若诩真以天下为棋局,公孙姑娘觉得我是该下黑子,还是白子?”
绮喝着酒,眼神精明得像一只窥得了人秘密的狐狸。
“先生考我。” 她看着他,摊出自己的双手,“你不做黑子,也不当白子,运筹帷幄,自当手执黑白。”
山中的风微凉,偶有鸟叫虫鸣,她说话的语气,像是把这天地当做一场游戏。
“知我者,公孙绮。”
诩举起酒杯。
待他再看她,他眼中神色已莫测难辨: “不知姑娘想如何赌这梦?”
她站起来,罗裙飘洒,声音中一派兴致盎然: “若无敌手,何其无趣,我想知道,若以天下为棋局,你我,谁输谁赢?”
九尾之能,变换莫测,诸侯列国,尽为棋子。
军师,谏臣,名士,将领,绮常于此中变换,于战国之中搅弄风云。
拉锯撕扯,分不清谁猜中谁的先手,谁又断了谁的后招。
一日山中幽寒,绮现身亭中与诩相见,他依旧一派悠然。
“久未相见,先生可好?” 绮挂着笑问。
“姑娘可听闻楚晋之战?”诩道。
“三晋屡屡联军攻楚,战乱难消。” 绮答。
“三晋有大才者,楚若再不思变法,危矣。”
她听出他话中所指,她献策于三晋,他不会不知。
“先生有办法打赢这场仗?” 绮道。
他转眼看她,她笑意不变,满眼的光亮中,是坦白于他的试探。
“兵道,不在一战之输赢,善用兵者,不在战胜,而在息争。”
“先生有办法了?” 是肯定的语气,她懒懒斜靠在亭柱上,歪了歪头。
若是变法,稍有不慎,国将内乱,若一味强兵,人心不治,乱像横生。
诩一笑,眼底墨黑: “两害相权取其轻,逼我做此决断,姑娘好手段。”
论用兵国策,他有智谋制衡于她,她也有手段让他无法两全。
若是能两败俱伤,那亦是天下无双。
他们之间只有一点不公平,他是个凡人,她不是。要取他性命,易如反掌。
这一战,她原是想好了不择手段。
“先生可将生死置之度外?” 绮轻抿着朱红的嘴唇,看着杯中月色,试探地问。
“不能。”
公孙绮惊异于他的坦然:“ 那些名士可不这么说。”
“我不是死人,也不是神人,所以不能。” 他端坐亭中,无波无澜。
他如此说,她倒不知如何开口了,她的局,本来是算计了他的命的。
他看了看她的神色,道: “能与姑娘对弈,我之大幸。”
我之大幸,先生,你果真是知道如何攻心。
她心性洒脱自由,却爱四处招惹,生性不爱牵挂,却要遍寻牵挂。
她看过凡间,爱过凡人,却只有他,堪与她对弈。
本来是觉着天道无趣,却偏偏这个人算尽天机。
一千三百年,只此一人知心。
直到输赢胶着,直到一场死局。
要他的命,她到底舍不得。
诩要暗中出山,世人多闻其名却不见其人。
她知道,她透露他的行踪,有多少人欲得之,就有多少人欲杀之。
不临到最后一步,她未曾发现她还不想结束。
“先生今夜就不要下山了。” 她放下酒杯,看着他,眸中幽光一闪,他便闭上眼昏倒在亭中。
他无双聪明,却唯独算不了他自己。他若今夜下山,沿路五国刺客,他必死无疑。
要杀他的是自己,要保他的也是自己,绮摇摇头,她怕是疯了。
本是这一生唯一的敌人,却无法看他死在自己手里。
翌日一早,诩于出山之道见绮设酒等候。
她知诩到来,回过头来,一身白衣曳地,桃花簪下流苏轻摇,剔透的珠子反着的光,掠过她清澈的眼睛。
“先生终于要出山了? ” 她展开如杏花一般的笑颜。
“不是说不入世的吗,先生原来也会食言?”
“诩下山不为入仕,我去寻有资质之人,可收为弟子。”
他看她时,发觉她今天少见地施了些粉黛。
“怎么? 我脸上有东西吗?” 绮微微皱着眉。
诩移开目光,低眉一笑:“姑娘已然倾国之姿,不需凡间脂粉。”
即使她身穿白衣,也难掩入骨的明媚,但她不常用胭脂,略显青涩的手法倒让她的脸平添了几分娇憨。
听了他的话,她偏头笑笑,转身拿出酒杯:“这一去,不知何时再见,那就祝先生寻得有缘人,为这天下,多寻几个棋手。”
“是做棋手还是棋子,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。” 诩与她拱手作别。
他的身影,清瘦寂然,眼看就要消失在山间。
“先生......” 她叫住了他,“先生可还会回这云梦山?”
诩转身回来,她在海棠花旁,眼神在林荫中的阳光下令人看不真切。
“去了世间,若是寻得了弟子,若是寻得娇妻美妾,若是寻到挚友知己,若是有朝一日......觉得对弈无趣,可会不赴你我之约?”
诩答:“姑娘不信我。”
公孙绮不言。
诩:“既是棋局,不到死局,哪里有退出的道理,我愿于此立誓......”
“不必。” 绮突然开口打断他。
她轻轻摇头:“想必先生知道我并非凡人,我若是想找对弈之人,不算难事。而你不过须臾几十载,人生不易,人心难测,若是有一日改变了心意,就再来这里置一残局,我自会收拾。”
她不要他承诺,他可以与他的弟子承诺,与君王承诺,与任何人承诺,独独不要与她承诺。
他是须臾几十载,这不假,她再找不到第二个人,却是真。
一个承诺,他守百年,她守千年,这不公平。
诩不再多言,出了山门,他是她那唯一一人,她何尝不是?
他早说过了,知我者公孙绮,与子对弈,我之大幸。
一路风尘,诩在酒馆中刚刚坐下,就发现对桌的少年愁眉不展,不发一言。
他问道:“何事郁结于心?’’
那少年见诩坐下,拱手苦笑道:“先生不知,不是我不愿说,实在是此事难有回旋的余地。”
“不说,怎知没有解决之法呢。”
那少年看着他,欲言又止,最终只问了他一个问题:“先生,若以一人性命换万人性命,可值得?”
“旁人不可为此做决断,若想要答案,该去问那一人的心。” 面前少年不过十二三的年纪,气质中却已难掩沧桑之感,诩接着说道:“若为声名,分文不值,若舍命之人心存道义,则价值千金。”
少年低头听完,从袖中拿出几卷简帛,递给诩:“这是在下的文章,本想烧毁的,麻烦先生代为保管。”
说罢,他放下银两就匆匆走出了馆子,诩问他原由,他只留下一句世事难料便消失无踪。临走时,他回头来对诩一笑,这一笑才有些稚童之气来。
诩打开简帛,只见上角落着他的名字:“公子季。”
几月后,传出一件事,魏军兵临城下,为其质子之死,若想百姓免于屠城之难,则要献出公子的命为交换。小国的国君本是不愿,而那位公子却不顾阻拦慷慨赴死,听闻那位自尽于敌前的公子,叫公子季。
诩看着手中简帛,原来如此。那上面全是济世治国之韬略,可见他原本也想有一番作为, 字里行间有如此领悟者,举世难得,果真是世事难料,世事难料,求而不得。
诩手握书简,坐在那天的酒馆,兀自摇了摇头,只是不知绮曾做为魏国的客卿,这件事, 她可曾算到过。
几年岁月,诩走过齐楚,遍游列国,偶遇见有志之士,便留下策卷以点拨,言语之间操纵将相王侯,无声地与绮较量。
诩并不多带银钱,以他之才,千金复来不过在言语之间。这日天色不早,他寻到一间客栈歇下,讯问老板娘要一间客房。
老板娘细眉凤眼,一张脸虽素淡却气质大方,她抬眼打量他几眼,调侃道:“客官这幅模样,当真有银钱住店?”
不待诩开口,老板娘拿出一堆木牌,一一陈列于案前,笑道:“今日本店有一题,若客官能押中,本店分文不收,给您一间上房。”
诩在路上已有所听闻,这家客栈不收银钱,不收富商,不收权贵,只收有才之士,若能答中便可住店。
“说来看看。” 诩看着这些小木牌,每一块代表一个诸侯国。
“算国运,往后百年,客官要押哪一个? 若押中了,就可住店,记住了,您只有一次机会。”
诩听着题,手指拂过这一个个木牌,触感微凉,最后停在一块木牌上。
诩执起木牌,交于老板娘。老板娘看着这块木牌眼底微讶,问道:“天下争端多聚集于齐楚或三晋,先生却选了......秦?”
诩缓缓一笑:“题里说算的是国运,既是往后百年,又怎能拘泥一时形势? 诸侯列国若要于乱世求存,必要变法,秦若变法大成,富国强兵,再伺机东出,假以时日便可占据中原,并吞天下。”
“这,可算妄谈?” 诩看着老板娘,眼底是一片随意淡然。
老板娘眼中惊讶之色已无法掩饰,她看着手中这块木牌,顿了顿再看他,道:“客官这番言语,初闻骇人听闻,但细品,也算一家之言,客官请随我来。”
老板娘带他来到客房,摆上饭菜:“客官好生歇息。”
“且慢。” 诩叫住她。
“客官还有吩咐?” 老板娘回过头来。
“这答案,我可算押中了?”
老板娘一顿,接着无奈笑笑:“不瞒客官,这题本无答案,小店怎能妄测国运呢,只要是能说出自己的一番见解,皆算是答中了。”
诩点点头,他料定如此。“店主以此方法,广集天下才学。不小的野心。”
老板娘不置可否,笑中掩藏着莫测的深意。
第二日半夜,房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之声,伴随着东西推倒碗碟砸碎的巨大声响,诩从床榻上坐起,听见外面传来凌乱的脚步声,还有一些惊恐的呼喊,喊着什么“快逃啊!有邪祟!有邪祟!有狐妖啊!”
狐妖?诩心下一紧,想到什么,他穿好衣服,打开房门,闻见空气中有些焦糊之气,楼内外一片火光。
老板娘匆匆赶至他门外,她面色凝重,急道:“客官快随我出去!”
“发生什么了?” 诩问道。
老板娘拉着诩匆匆往外走:“不知怎么了,来了一场妖火,怪异得很,这里不能久留,客官快去找个安全的地方避一避! ”
老板娘把诩带出客栈门外,立刻便转头要回去。
诩拉住她,问道:“这般大火,房屋塌毁不过片刻,为何要回去?”
“房里还有客人,我得把他们平安带出来。” 她把胳膊挣脱开,背后火光映着她的眼眸,素淡的面容因此有了几分颜色,“客官快些走吧。”
说罢老板娘转身回到客栈,一根火柱从楼中落下,把他们隔开,她回头看了诩一眼,似是开口说了些什么,但他并未听清。
等大火终于消灭,大部分的客人都逃了出来,而他再没看见那个老板娘。
诩沉沉地看着这一片残骸,眼中思绪难明,旁边围上了许多看客,都在讨论着昨夜那场奇怪的妖火。
“就是妖狐作怪!我看见了!这家的老板娘颇懂些道法,昨天我最后出来的时候,看到那个妖怪身后好多条红色的尾巴,身上也受了伤,浑身是血啊! 瘆人得很,我看也是活不长了。”
旁边的人听闻,齐齐叹道果然报应。
只有诩,在那人话音落下一刻,拿起包裹,匆匆离开。
他不能确定,那人话中的到底是不是公孙绮。
向来都是她找到别人,别人难以找到她。
只有一个地方,他或许能等到她。
诩一路不停,费时半月赶回云梦山。
若是她杀了人会如何,是她烧了客栈会如何,是她生死未卜又当如何?
不见到她之前,他不知道答案。
待他一路风尘,回到山中,他一路悬着的心在看到那倚在青石上的身影时,终是重重地落了地。
绮背对着他,双眼看着树上的海棠,手中拿着酒壶。 一派怡然自得,略显寂寞,像是自那日起,她从未离开过。
她回过头,桃花簪轻轻摇晃,与从前一样。
她看到他来,挑起眉梢:“先生回来了?可有找到心仪之人?”
她微笑,像风搅乱了天边红霞。
“你不知?” 诩问道。
“怎么了? 难道先生这一行并不称心?” 她皱了皱秀丽的眉,随即一笑:“莫不是缺了银两, 哈哈,也怪不得先生潦倒而归。”
诩仔细看着她的神色,半晌,低眉无言。
“先生,不如意乃常事,你可不能因此挫了锐气,我还等着先生接着与我下棋呢。”
她站起来,袖子一展,酒壶便消失于空中。她理理青丝,道: “无论先生有何忧愁,一尾鲈鱼可慰你心?”
她笑声动听,回荡于山间。
他要问的,终究没有问出口。
诩回山修整这几天,绮倒是常伴左右,说是一别这许久,想看看他的技艺可有精进许多。
这日,绮说冬雪将至,她要去山顶迎一场初雪。
而去后不久,天色猛然大变,风雨大作,诩走出山谷,清晨的的天幕竟昏沉得犹如黑墨。
他心中莫名慌乱,独坐不住,便沿着绮走的方向一路追寻。
在半途,他看见掉落在泥地里的桃花簪,浅绯色的花瓣沾染上了泥污,他心绪一乱,拾起簪子,强忍住不安,向着上山之路赶去。
这一路雷电交加,道路泥泞艰险,诩废了好些力气才堪堪能望见山巅。
这一看,便让他震在当场。
绮一身玄色衣衫,青丝全变为银白,整个人倒在雪地上,正强撑着想要站起来,她听到身后的声响,慢慢转过头来。 她脸色苍白,眼瞳中泛着青玉一般的颜色,整个身躯都在颤抖,脆弱得像随时都会被风吹散,待她看清来人,她立马道:“别过来!”
诩并不听,急急地朝她走来:“发生了何事?”
她见他靠近,猛地退开几步,嘴唇颤抖着道:“先生不必担心。”
她雪白的发丝在风中飞扬,仿佛要与这漫天大雪融为一体,更显的她身上的血触目惊心。
她苍白的手指捂住心口的伤,声音中满是压抑的痛楚:“与先生无关,你快回去吧,我休息几日便好,”
她勉强扯出一丝微笑,“我是九尾狐,我可有九条命呢。” 说罢,不再看他,迈着不稳的步子,走入山林之中。
“阿绮......” 诩轻轻唤了一身,但她好似并未听见。
诩在原地伫立良久,并没有立刻追上去,她不想让他看见,他还是明白的。他等着她走出他的视线,等着风雨暂歇,天色重明,他才走进山林追寻。
诩走了整整一日,在一颗老松下,看见了一只白狐。
那只白狐静静躺在树下,蜷着身子,用尾巴裹住身体。
诩叹口气,轻轻坐下把白狐揽进怀中,抱着它慢慢走下山去。
回到谷中,他轻抚着狐狸雪白的毛发,想起客栈失火那日,那人所说的狐妖是火红的尾巴。
看来,不是你。
诩照顾了白狐整整七日,这七日他想了许多。
她是天底下最能猜中他心思的人,本来是个麻烦。
但他却忍不住在与她讨论兵法时惊讶她的聪慧,在她算计他时心生几许赞赏。
他本来从不把别人放在心里,但是她如此特殊,独一无二。
是敌人,亦是知己,这一辈子,若能得此一人相伴到老......
思及此,诩看着榻上闭着眼睛沉沉睡着的小狐狸,摇了摇头。
他们之间,哪有一起到老的道理。
七日后的正午,诩回到谷中,那榻上的狐狸就不见了踪迹。
当晚亭中,诩对月独饮,身后传来女子的声音。
“哪里有独自饮酒的道理?”
诩回首,见公孙绮靠在亭柱边,裙摆随风而动,一双明亮的笑眼正对着他。
“你回来了。” 诩道。
她坐下来,身后海棠花开得娇艳无双,她笑着答道:“嗯,不是说了吗,我有九条命呢。”
诩握着杯沿,摇了摇头: “到底发生何事,你还是不肯说。”
“先生这么聪明,倒是算一算啊?”
诩盯着她不发一言,她平白被他墨色的眼睛看得心虚,一歪头,随意地道:“活在世上,哪里没几个仇家,狐族的事,先生想问个清楚吗?”
他与她对视良久,叹一口气,好像是遇见她之后,他便时常叹气。
他看到她恢复如初的青丝如瀑一般披散在身后,就从袖中拿出了那只桃花簪。
簪上的污泥已被他洗净,他起身把簪子挽进她发间,他的袖子轻轻拂过她的脸颊,带起的微风,随着他靠近而来,随着他离开而去。
绮摸了摸发间流苏,突然道: “先生,我与你打个赌。”
诩抬眉:“赌什么?”
绮笑得越发狡黠起来,诩心知,她怕是又要算计我了。
“我赌,先生的心。”
诩顿了顿,坦然一笑,显得无限潇洒。
“我心若磐石,风雨不动。”
“当真?”
“自然。”
月下亭中,素袍男子手指山河说着什么,旁边的女子单手支着脸颊笑着听。
他们喝了很多酒,今夜都醉了。
诩眼中少见的有些混沌,绮的脸上也浮现微红。
绮趁着他闭着双眼不甚清醒,变换了声音,老神在在地道: “诩,你在世间多年,可曾想过与一人厮守到老?”
诩闭着眼睛,手撑着头,缓缓答道:“那人无法与我厮守到老。”
“为何?”
“她是不朽千年,我是洪荒一瞬。”
他的脸上并无情绪,看不见遗憾,看不见落寞,无风无雨,不见悲喜。
“先生啊,你说你心若磐石,我不信。” 绮的声音变了回来,她眯着眼,声音因着醉意听起来像是在独自呢喃。
诩听见绮的声音,睁开了眼,刚刚的对话只当是一瞬间的浅梦。
“人心易变。” 她道。
“既是人心易变,赌此物何用。” 诩的声音低而沉缓。
“我不赌了,换一个。”
绮微微靠近他,声音轻柔而笃定坚决。
“我赌,此刻,诩心悦我。”
一生有何意义,她只争此刻。
一夕,又有哪里比不过百年。
“阿绮,可胜了先生?” 问得无双缱绻,无双寂寞。
那一声,她听见了。
这几月,是云梦山上最热闹的了。
谷中,女子的声音显得有些委屈: “先生,你连赢我三局了,就不能让让我?”
“你若专心,岂有输我的道理。” 诩不为所动。
绮咬咬牙,不甘心地拿出她新酿的酒:“这壶酒名为欢宴,可费了我不少时日,先生可得好好品。”
一曲欢宴,不知愁。
诩收下酒,三局换一壶,她故意输,他何尝不知。她若是认真,次次平局,这酒不知何时能送到他手里。
酒味甘醇,入喉清冽。
“好酒。” 诩道。
“这可是出自我手。” 绮话语中透着傲气,只是嘴角透露出她心中欢喜。
“先生,我有十年的酒,二十年的酒,一百年的酒,能不能品到,可看先生的本事了! ” 她看着诩品尝着她的酒,话语中竟有着自己也没有察觉的期待和温柔。
诩自从在观星台夜观星象之后,面色便有些不对劲。
最近几日总是坐于书案前写着什么,看向绮的眼神里也总是带着些欲言又止。
午后,绮本欲出谷,诩起身拦住了她,他思虑片刻,像是在考虑如何开口: “我近日观星象,你......是否有天劫将至?”
绮听到此话,眼神突然变得凝重幽深:“先生,此等天机,你不该窥得。”
“果真如此?”
绮定定看着他,闭口不言。
“符法我略知一二,看是否能挡你此劫。”
诩坐回案前,刚执起笔绮便按住了他的手。
“既是天劫,如何可挡。” 绮把他的笔放了回去,“何必惧怕,先生忘了吗,我有九条命呢。”
诩正欲说什么,绮打断他道:“先生还是先担心自己吧,天谴将至,我神力微弱,你这几日暂且待在亭中,不要离开那株海棠,最近山中不太平。”
绮离开谷中不知所踪,诩只能听从她的话,整日与那株海棠为伴。
诩看着太阳最后一丝光线消匿在远山之下,双目猛地一痛,眼中一片黑暗,意识消失之前仿佛听见了一声绮的呼喊。
不知昏睡了多久,诩睁开双眼,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虚无。
“先生醒了?” 耳边传来绮的声音,但他并看不见她。
绮看他摸索着伸出双手,轻轻抬起自己的手与他的手掌相触。
“先生的眼睛......是妖物所致,我......”
他看不见了。
那株海棠没能护住他。
诩面容平静,知道绮久久不语是心中难过,他第一次轻握住她的指尖,轻声道:“的确不必惧怕,不过是一双眼睛。”
他感到手背上,倏然落下几滴温热泪滴。
“十二,十三位。”
“十二,十五位。”
“十一,十位......”
诩坐于青石上与绮下着盲棋。
黑暗久了,也就习惯了。
他说他眼中看不见是好事,这样,他的心看得见。绮骂他魔怔了,却还是耐心地带着他,给他讲山间的景色,给他说列国战事分合。
若是真能一直这样,倒也不错。
不过他毕竟不比从前,若真如此到老,不知要耽误她多少岁月。
今夜他们在山路上闲走,约好等会儿回去要再赌她一壶酒。
“你走慢些。” 诩出声。
却突然,一阵凛冽山风吹过,卷起一片肃杀之气,他感到绮松开了他的手。
他眼睛看不见,绮若不在一旁,他只好站在原地不动。
他等了一会,听见绮走回来的声音,他感觉她站立在他面前良久不发一语。
这不像她。
终于,她开口了,声音很美,却莫名让人听着难过。
“太晚了,先生,你先快些回去吧。”
诩心中疑惑,刚刚她还走得那般急,现在却停在这里,叫自己独自回去。
诩苦笑:“你明知我看不见,如何能快些回去?”
绮没有答他,转身离去。
他眼中黑暗,却偏生出一股直觉来,他往后急走几步,一把就抓住了她的手,还未发问,就感到她的身体猛地一颤,她的手在一瞬间变得冰凉,同时,诩眼前白光一闪,他的眼睛又能看见了! 然而不等他回神,他便看到了无法忘却的一幕,黑夜中一束天光以万顷之势穿过了绮的身体。
她身后墨色发丝飞扬,那束光穿进绮的心口,直击得她弯下腰来,眼看她要跌落在地,诩忙伸手扶住她。
她口中溢出鲜血,额角不停留下汗水。
“阿绮!” 诩唤着她,天意弄人,他再次能看见,竟就是这幅画面。
绮靠着他的手勉强站起来,“先生......” 她艰难地说着话,用袖子拭去嘴角的血迹,“你......”
她眼中映着他慌张的模样,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袖,她突然便笑了:“我们回去吧,先生,带我回去。”
我们还有约。
“你到底瞒我些什么?” 诩心中悲痛难当,今日,原来是她的天劫将至。
“我哪里有瞒先生,不到此时此刻,我也不知它竟来得这么快......”
她固执地要让诩带她回去,一起下棋赌酒。“我有九条命呢。” 她虚弱的声音中带着些许笑意。
他没有争过她,待他们回到亭中,绮放开他的手,道:“先生等我片刻。”
诩坐在棋盘一方,心中千头万绪无法纾解。
等她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,诩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她换下了沾血的衣衫,新穿了一袭浅绯色罗裙,面容娇丽非常,没有丝毫刚才虚弱的模样。
绮走到棋桌旁,对上诩讶异的双眼,轻轻一笑,桃花簪的流苏随着她摇晃,整个人如身后的海棠初绽。
她语带戏谑: “先生还是快些看棋局吧,别只顾着看我。”
说着便执起一枚棋子,道:“这次赌的可是我珍贵之物,这先子,我就不让了。”
她面色如常,甚至比起以往的艳丽更胜,而他的心却一直放不下,几丝不安老是缠绕在心底,却找不出头绪。
“先生若不小心应对,怕是要输了。” 随着棋子敲在棋盘上的清脆声响,绮提醒他。
诩敛下眼神,专注应对棋局。
这夜,无风无月,只有一场对弈。
“死局。”
绮看着黑子白子,似是早已料到结局,“既是我出的先子,那便算先生赢了。”
绮指尖一点,一壶酒便出现在案上。
酒壶上是陈旧的泥封,这壶酒已经有些年月了。
“今年,这壶酒刚好一百年。” 绮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酒壶,如对待自己的挚爱之物。
绮打开酒的泥封,一股浓烈的酒香瞬间充斥在鼻尖。她把酒杯斟满,剔透的液体泛出清润的光泽,寂静的夜里,酒落入酒樽的声音如幽涧细流般隽永深邃。
诩接过酒,这酒不似欢宴,它更烈,清冽如雪却暗藏几分苦涩,那份苦涩不浓厚,却缠绵。
不放过的缠绵。
“这酒,叫什么?”
绮的嘴唇勾出笑意,双手举起酒杯对着他,眸中湿润,似有微光闪烁。
她眼角微弯,像是将落下泪来,美得如一句誓言。
她道:“白头。”
可有百年,换吾白头。
她话音刚落,手中酒樽便摔落在地,她的身子在诩的眼前缓缓倒下。
“阿绮!” 他紧紧抱起她,“到底怎么了?” 他都未察觉他声音的颤抖。
她脸上并无痛苦之色,只看着他笑,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。
她冰凉的手抚上他的脸颊:“过了今夜就好了,过了今夜就好了。”
他不懂她的意思,只觉得她的身体越来越冷,越来越轻,像是稍有不慎,就要化作烟云碎开。
“你会回来的......会回来的......就像之前一样,对不对?” 诩问着她,拼命想得到一个答案,“这是一盘死局,你若走了,何人来解?”
“既是死局,何必解。”
绮的笑容缱绻而苦涩,泪水从脸庞滑落,落在诩的手里,连泪也是冰凉的。
绮的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擦去他的泪痕:“我有一份礼物送给先生......我给你......寻了一个弟子。”
“弟子?” 他疑惑开口。
“公子季,我帮他换了身份,他如今......是一个农户子弟......” 绮的声音越来越微弱。
公子季不是已经死了吗,不待他细想,绮接下来的一句话把他的心沉入谷底。
“接下来的棋局,就让别人陪先生下了。”
她身后的海棠花瓣纷纷落下,朵朵花瓣化作红色的烟霞,似是要把她也带走。
那株海棠自盛开以来从未谢过,无论四季变换,风雨不曾摧残。
现在它在顷刻之间悉数落败了,带走了这山上最后一抹春色。
他知道了,他终是知道了,公孙绮瞒了他什么。
她的头发没有变白,她身上没有丝毫血迹,那是因为坐在他面前的,早已是几缕魂魄。
“你不是说有九条命吗?不是说有九条命吗!” 诩控制不住地喊着,嗓音哽咽嘶哑。
“对啊,是九条命啊。” 她答着,却到底忍不住,眼中不停涌出泪水。笑中的泪,最是痛彻心扉。
我们缘分太浅,我以命相博,也不过争得了短短七年。
他发觉得太晚了,太迟了。
她说,她有十年的酒,二十年的酒,一百年的酒,能不能品到,可看先生的本事。
他与那十年,二十年,都无缘分,哪有什么本事。
她九条性命,早已尽了,枉他聪明一世。
她去看初雪那天,逃亡的世敌追来,她殊死搏杀,等他赶来,她已失了一命。
他算出她天劫将至,而她却知道,那不是她的天劫,是他的天谴。
他看了太多天机,难逃此难。诩命带鬼宿,本是妖邪难侵,可天谴将至,命数微弱,妖物都想乘机拿他性命。
她离开谷中,只身肃清山中妖魔,留下海棠护他安危,却还是迟了一步。
他在那里就已经死了一次,若是妖伤人,怎会只夺人双眼?
要救他的命,乃逆天而行,绮用了两条命来相抵。
可劫数未消,他依然是将死之身,所以他失去双眼,不能见人间。
直到她被那束天光穿过心脏,帮他挡了那道天谴,他的眼便看见了,到如今,还有什么是不清楚的?
他出山前夜,她下山拦住五国刺客,血战整夜。那日她设宴送他,以她好动的性子,却直到他离开都一直坐在青石凳上不曾起身,她施了脂粉,原是为了遮掩她苍白的脸色。
她说她为他寻了一个弟子,而公子季于战前自刎,若公子季没死,必是她化作他的样子替他而死。魏王屠城,这在她意料之外,她此举,是为了公子季,为了百姓,为了能坦荡与他再见。
那夜客栈大火,原是狐族世敌与她交手,她急急送他出去,他离得太远,没有听清老板娘回头时在火中说的那句话,是 “先生,好久不见。”
他没有看见,他终究是没有看见。
这几年,她把自己的劫,他的劫,都受了。
之前的一千多年,她不过失了两条命,而遇见他之后,竟是所有都丢了。
她原本是洒脱的人,不遇到他,不知自己寂寞。到底是情深不寿,做不了看客。
他们都说不值得,可又有谁明白,他们是彼此一生唯一的敌人,唯一的良人。
纠缠至此,只“爱 ”这一字,何其浅薄。既赌了他的梦,全赔给他又如何。
你说过,既是棋局,不到死局,哪里有退出的道理。
绮不如先生聪明,我知道,我与先生的棋局,总有散时,我若想让它下得久一些,唯有一场死局。
我不朽千年,还是输给了你洪荒一瞬。
随着树上海棠全部凋谢,绮如一片海棠色的花雾渐次消融在诩的怀里。
她走了,天地一瞬间下起大雪,原来聪明如他,也看不透离别。
这场缘分,寻不见开头,又能求什么结果。
他看得破名利,看得破凡尘,看得破海岳山川,独独她的谎言,他没有看破。
天地无情,又还了他一身孑然寂寞。
“我呀,要赌先生的梦。”
“先生......可还会回这云梦山?”
“我赌,此刻诩心悦我。”
“阿绮,可胜了先生?”
“太晚了,先生......”
“这次赌的可是我珍贵之物......”
“这酒啊,叫白头。”
“既是死局,何必解。”
“先生,好久不见。”
“先生啊,你说你心若磐石,我不信。”
诩一生只下过山一次。一生只收过几个弟子,其中一个出身农户,名叫苏秦,字季子,多年后,一人之力,执六国相印。
诩,全名王诩,万法精通,眼通阴阳,独创纵横,世人皆传他为谋圣,聪慧之至。
他终年隐居于云梦山鬼谷。
世称,鬼谷子。
风雨才入这山门, 佛说无果难渡人,
沉香恨, 无缘怎来焚。
上善许许柔中狠, 扁舟渺渺水欲沉,
船上人, 敢问谁掌衡?
記山海 · 第三則
作者的话:
有首歌,
黄诗扶的《山上雪》,
“世间的冷冽到底不似山上雪,
毕竟遇到你,要足够温热。”
歌词实在是和这个故事过于契合。
歌里说的真好,
“这世间的劫,总该有人来解。”
她独一无二,
万劫不复又如何。
——明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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